指定酒店168元一晚、安置费200元一人……暑期打工，从出发到进厂，可能会遇上多少“套路”？
2023-08-30
小秋今年大一，家那边的暑假工岗位较少，19岁的她决定和同学结伴从河南前往苏州打工。
“挣点学费，生活费就不向家里要了。”学生时代，想挣钱的理由很纯粹，炎炎夏日阻挡不了她们想历练的心。
【资料图】
招聘的信息是在网上找的，条件十分诱人：干满一个月，车费、住宿费都能报销，面试完当天就能入职。
就这样，两位姑娘踏上了求职之路。她们真的能顺利进厂吗？
十几个小时的车程后，6月30日下午，小秋和同学抵达了苏州。由于错过了面试时间，当晚，她们住进了指定的酒店。
“都是168元一晚。”然而，这只是开始。
第二天早上8点，小秋和她的同学被拉到了集合点，临时搭建的帐篷下站满了拖着行李箱的学生。
“有没有不是学生的？有没有之前进过厂的？有没有有银行流水的？有没有有个税信息的……”现场，中介们拿着喇叭大声吆喝着，并收取了所有人的身份证。
但在这之后，并没有所谓的面试环节，所有人在集合点等到下午1点多，便开始被分批安排登上大巴车。
能进厂了？不，套路开始了。
上车后，有人介绍称，南通的一个菜鸟驿站需要人，主要工作是帮忙分拣快递。“7000元-9000元一个月。”
对于还没走出校园、涉世未深的小秋来说，这个饼画得可谓是又香又大。
“一听我们肯定都心动想去，他还说，你们看（车）下面站的人，他们都没有你们这样的机会。”紧接着，对方又换了几个人轮流上车，介绍了驿站情况、工作要求，并要求大家不要透露自己是学生的身份。
一个多小时后，又有人上车说，“只要带着被子的，带着被子的，才能面试。”
千里迢迢赶来的小秋和同学准备得很充分，两人都带着夏凉被，希望能够将就一下。
“我们只要优质条件的，你看这么多找工作的，你们有机会上来，你条件好，我们才让你面试……”一顿忽悠后，小秋和同学一人又掏了300元购买了被子。
不买行吗？小秋透露，当时有人因为没买被子，下车后就不被允许上车了。
工作还没着落，钱已花出不少，小秋的心里有些忐忑。而经过这一轮“筛选”，车上的人所剩不多。
但是，变数又来了。
“他说我们要去的驿站又不要人了，昨天去的那批一个没要，都回来了。我们都慌了，怎么不要人了？”小秋开始着急，不要人了，自己的工作怎么办？买的被子怎么办？
这时，对方又抛出了一个选项，泰州有工厂还要人。被子买了、路费花了，小秋真的想在暑假挣些钱，因此，即使家长在电话那头不放心地催促其回家，小秋和同学还是决定要撞一撞这堵南墙。
两人又一人付了100元的车费，被送到了泰州并再次住进了指定的酒店，90元一晚。
晚上，对方逐个敲门，称学生要伪装成社会工进厂，因此需要制作假的银行流水和假的学信网证明，要再收取100元的相关费用。
在家长不停地询问和催促中，两位姑娘犹豫了。
然而，想不干了简单，进了别人兜里的钱又怎么会被轻易再掏出来？
“找谁买的找谁退。”对方声称不认识卖被子的人。
与小秋的经历相似，家在安庆的小菲今年21岁，大二。小菲在某招聘软件上找暑假工，加上中介微信后，得知可以进一家电子厂，综合薪资5500元以上，小菲和朋友一拍即合，来到了苏州应聘。
7月6日一早，她们来到面试地点。对方收取了身份证，但排队进入面试间后，小菲得知，苏州工厂不要人了，需要去泰州工厂，同时需要缴纳200元押金及50元资料费。
交完钱后，小菲被带入会议室。对方介绍，若是以社会工的身份进厂，每个月工资就能高800元。不过，要伪装成社会工，就需要假银行流水，需要支付100元。
交了这笔费用，小菲又被告知，前往泰州还需缴纳100元车费，第二天会统一安排体检。抵达泰州后，几人又被带去宾馆住下，一晚需要110元。
到了第二天，大雨滂沱，体检被取消，行程再次被耽搁。
第三天，小菲终于完成了体检，期间有人过来查银行流水。此前虽然缴纳了100元“造假费”，小菲却并没有拿到伪造的银行流水，因此还是被归为了学生工。
小蝶来到苏州的时间稍晚，20岁的她在南京上大二，连云港人。在某招聘软件上查找招聘信息后，对接人介绍，连云港工厂已招满，但苏州总厂还在招人，路费会报销。
考虑到离家不远，7月8日，小蝶就和朋友一起来到了苏州。当天面试时间已过，对方安排她们入住了168一晚的酒店，同样提到后期会报销相关费用。
7月9日早上8点，小蝶和朋友被带到了集中点，对方以点名为由，收取了身份证。但工资由此前的30元/小时降至20元/小时，理由是原先的工厂招满了，“不接受可以拿身份证走。”
随后，熟悉的套路再次出现，需要支付100元伪造银行流水的费用并支付50元车费前往常熟。
但常熟厂区的另一位对接人告诉小蝶，不允许做假账，也不会报销各种费用，随后便查了银行流水。但此时，用来做假账的APP出现了各种情况，有的看着“一眼假”，有的甚至账号都登不进。
对于这种情况，此前的对接人又向小蝶透露，“一人给200元，包你们过面试。”由于前期已经支付了太多费用，小蝶拒绝了。
不出所料，小蝶没被选上，对方表示，可以安排酒店，第二天还能面试，不过仍需缴纳200元……
和对接人沟通无果，小蝶支付了50元车费返回苏州。自行安顿下来后，她再次在网上找起了工作，这次找的是文员岗位。
“一开始招的是文员，我就去了，结果它是一个中介公司。我刚被骗，现在他们又叫我去骗别人。”小蝶说，对方会教一些话术，和自己之前被套路时听到的一模一样，小蝶觉得干这样的工作良心过不去，呆了一天就离开了。
随后，小蝶又在网上联系了一份工资28元/小时的工作，工作地就在苏州。第二天去面试地交了身份证后，小蝶登上了大巴，但大巴直接开到了高速路口。
“我会给你们安排在第一批面试，肯定能过。公司待遇很好，包吃住，在内部买东西还很便宜。”不过，对接人表示，苏州没名额了，得去安徽。
缴纳了160元车费，耗时4个多小时，小蝶来到了芜湖，对方称工作满一个月后会退钱。
去工厂前，对方还教小蝶如何应对工厂的询问。“就说你们是科技学院来实习的。”但厂区的人表示，一看就是学生，面试不通过，若不干满4个月就拿不到工资。
白白折腾一趟后，小蝶被安排入住宾馆，等待下一轮面试。几天后，记者再次联系小蝶，得知其最终未能成功进厂，已经平安回家，不过损失的钱款还是没能追回。
对于这些学生遇到的中介在报销酒店费、路费上的承诺，上海明伦（苏州）律师事务所朱亚龙律师表示，若双方之间有明确的聊天记录、录音、语音等沟通证据，入职成功后，对方应该报销相关费用；但若没有相关证据或者证据不充足，连对方真实姓名和单位都没法确定，那报销承诺可能只是“一纸空文”。
另外，朱亚龙律师提醒求职学生，不要盲目轻信中介所言。通过伪造资料入职可能存在犯罪行为，也无法保证自己的权利。从劳务合同用工方面来看，如果存在犯罪行为则合同无效，即使不是犯罪行为，用虚假的银行流水和学信网证明办理入职，也是欺诈行为，该劳务合同也可以撤销。通俗来讲，用人单位有权以此为由不要暑假工，并且没有任何赔偿。
为了一探究竟，《每日经济新闻》记者通过小菲提供的信息，在招聘软件上联系了这家外包服务公司。对方表示可以接受暑假工，并询问是否能到苏州工作，随后便加了微信。
微信上，对方询问了年龄，再次询问是否接受到苏州工作，还介绍了薪资待遇等情况：工厂主要生产手机、电脑、汽车元器件，目前在招聘包装、组装、检测、扫描等岗位，学生工的综合工资为4500元/月-5000元/月，平均工资为160元/天-200元/天，提供吃住，当天入职，安排宿舍，第二天上班，名额15个。
工厂在吴中区，需要面试和体检，路费不进行报销。“都是可以面试过的，只要没有大面积纹身和案底，都是可以的。”对方称。
于是，记者“考虑”之后表示同意。“下午到了，可以先给你安排宿舍，第二天入职。”对方发来了面试地址。
7月17日下午，记者前往面试地。
途中，对方询问记者是否有同行者。而在记者快到达时，对方又改了地点。“我这边给你发宿舍位置，你直接到宿舍住一晚，明天有车带你到厂里入职。”
抵达小区后，一位中年男性将记者带至六楼。室内有多个房间，记者被带入的房间内有3张上下双层床，床上有备好的棉被，已有三个女生入住。而后，对方掏出收款码，要求支付35元的住宿费用。
“这个是临时宿舍，35元一晚，入职7天后是可以报销的，找我就行了。”中介称。
当晚同住的3名女生中，小诺和小贤从无锡结伴而来，小鹿则与男朋友一起从山东过来，今年刚高三毕业。
第二天一早，一行人乘坐小面包车抵达厂区。
等候面包车接送
乘坐货梯来到四楼，可以看到有一间培训室以及五个面试间。期间，工作人员喊名字收取身份证，求职者分批进入面试间。
面试间内，一名男子坐在桌前询问：从哪来，是否是学生，能工作多久。之后，对方表示，学生名额不多，只要10个女生，可以混进社会工里一块“塞”进厂。长白班，不用熬夜，吃住都在厂里，一日三餐免费。工资16元/小时，从早上8点到晚上8点，最少做满1个月，每个月15号发工资。不过，学生工每人需承担200元安置费和50元资料费，做满1个月可以退回安置费。
记者以需要考虑为由拿回了身份证，小诺几人则都缴纳了250元，并被带去拍了证件照，在这期间还被要求办了一张手机卡。
对于收取安置费，对方显然准备齐全，让每人都签了一张保证单，“面试成功放弃的个人承担50%违约金，入职成功放弃名额费不退。”
小诺和小贤都是女生，可以进苏州本地食品厂，小鹿一行人中有男生，因此被安排去了常州，得再缴纳100元车费以及50元体检费。
抵达常州后，厂里的工作人员告诉小鹿，面试需要分三批进厂，并询问是否收取了中介费。“现在找工作根本就没有收费的，你们肯定是被他们骗钱了。”对方告诉小鹿。
因此，小鹿打算回苏州。但中介表示，自愿放弃的不退钱，都是白纸黑字签过的。随后安抚小鹿别着急，会安排进厂，但其后不再回复消息。最终，在警方的帮助下，小鹿拿回了除车费外的其他费用。
那另一边的小诺和小贤成功进厂了吗？
小诺向记者透露，后续二人被拉至郊区，从此前说好的需要10人变成只要5人，没被选上则需自行打车离开。5人前往工厂试岗后，对方又称只要3人。最终，小诺和小贤也没能成功进厂。第二天，由于未能协商一致，二人只拿回150元后回到了老家。
7月9日，小菲等人进入厂区面试。现场求职者不少，却仅有一位面试官。等到11点多，对方称，不再面试，第二天可以直接试岗。
当晚，小菲住进了临时宿舍。等待两天后，又被告知无需试岗，可以直接上班。
不过，中介信誓旦旦地称能直接上班，工厂负责人却表示，小菲与其朋友不在名单上，当天不能进厂。小菲的男朋友虽然当天可以上班，但体检、复检均未通过，最终也没能成功进厂。
周折之下，7月12日下午，小菲三人选择了报警。在警察的帮助下，和小鹿一样，拿回了除车费外所有缴纳的费用。
小秋也选择了报警。泰州当地的负责人看到了报警记录，最终退回了被子钱，但要求小秋删除学信网、银行流水造假链接的相关聊天记录。
实地暗访后准备离开时，记者碰到了两名社会工和两名暑假工前来退钱。他们能否成功拿到退款？记者跟随他们回到了面试中心。
途中，一名社会工提到，工厂方面称，只要中介收了钱的就拒收。“因为我们是被骗过去的，到时候如果报警或者有（其他）什么事，他们那边也解决不了。”这名社会工被收取的费用为150元，在报警和协商后，两名社会工各追回了100元。
另外，记者了解得知，两名暑假工均未满18周岁。两人表示，最初对方表明不要未成年，但当天晚上，对方突然发消息称，刚接到通知，仅第二天一天招收未成年，所以二人又赶了过来。
在等待间隙，有一名男子过来游说，“你们干也是在我的企业干，我那边正好缺学生，不（只）是你们自己去，有40个人在那……总厂学生早就招满了，现在要去只能去我那……我们招16周岁以上的，满16周岁就可以，就招今天一天。”
为何求职者每人要缴纳250元？该男子称，这是安置费，不是中介费。“因为我们给企业送（人）的话是零费用的，企业是不给我们费用的。”
不过，由于家长不同意，二人坚持要退钱。但因此前签了安置金单子，二人最终只分别拿到了150元。
求职者签署的安置金单子的法律效力如何？朱亚龙律师表示，这个安置金的性质为中介服务费，如果是自己自愿缴纳的且具有法律效力的话是有效的；但如果存在欺诈行为，以非法占有为目的借机收取安置金的话，则可能涉嫌犯罪。
对于暑假想打工历练的学生，朱亚龙律师建议，要注意核实中介的身份，一定要找有资质、信誉好的中介公司；入职前明确招聘流程、所需材料，拒绝一切造假行为，拒绝不正当要求；签订书面协议，明确双方的权利和义务；交押金、安置费、培训费、材料费等应慎重；保存好相关证据，维护好自己的权利；注意识别工作内容，兼职时睁大眼睛，不要贪图所谓的“高薪”。
对于夏季用工高峰期，苏州市人社局方面提醒，求职者在求职时应选择公共就业服务机构或证照齐全的人力资源机构；应提前了解招聘单位及应聘岗位的基本信息，入职后与用人单位签订合规的劳动合同。
需要注意的是，用人单位在与劳动者订立劳动合同时，不得以任何形式向劳动者收取定金、保证金（物）或抵押金（物）。同时，应提防“抖音”“快手”“西瓜视频”等网络短视频平台上个人发布的“高额返费”陷阱；谨记工资福利标准由实际用工单位确定，中介机构口头承诺不可信。求职者一旦发现上当受骗，可及时拨打12333热线，或通过“江苏智慧人社”小程序，向劳动保障监察部门举报投诉。
前述的中介都是骗子吗？也不能一概而论。
小蝶在“文员”岗位任职时也曾了解对方的薪酬体系，前期底薪为5000元/月，前提是需招满10人，且这10人需在企业打卡7天或15天以上，超过10人则会额外获得提成。
如此可见，这些中介最终的目的也是成功招到人。小菲后来也告诉记者，厂里每天都会有人员流动，就会出现岗位空缺，陆续也能安排人进去工作，如果能坚持下去，可能是可以成功进厂的。
“那个人说你每天都去面试点，看能不能分配到岗位。”小鹿从常州回来退钱时，也表示曾得知有两人成功进厂。
不过，正如安置金的保证单中所述，缴纳的安置费用于安置到企业且入职成功，但未表明何时能成功进入企业。
若千里远赴他乡，可迟迟不能入职，在面对着层出不穷的收费项目以及家中长辈的担忧询问下，又有几人能坚持到最后？
记者注意到，近期，苏州市劳动保障监察支队会同高新区多部门对浒墅关地区理想城商业街、名墅花园、阳山花苑三区周边的19户人力资源服务机构进行了现场突击检查，重点检查职业中介机构是否无证无照及未经许可擅自从事人力资源服务（网络招聘业务）或者劳务派遣业务、招工信息是否规范、有无发布虚假招聘信息、是否违规使用暑期未成年工等情况。
执法人员现场核查了单位的工商营业执照、人力资源服务许可证及劳务派遣经营许可证，查阅了相关工作台账，检查中发现部分人力资源服务机构存在涉嫌未经许可从事职业中介活动、许可证地址与实际经营地址不一致未及时办理变更等问题，执法人员当场责令企业按规定限期整改。
为进一步优化人力资源市场环境，严厉打击扰乱人力资源市场秩序的违法违规行为，全面规范人力资源服务机构、劳务派遣单位及其关联企业的经营和招用工活动，苏州市全市人社部门常态化开展规范人力资源市场秩序行动，聚焦夏季用工高峰期，紧盯用工数量大、人力资源市场活跃的地区和街头巷尾、商务楼、车站、城乡结合部等人流密集区域，加强巡查监督执法，重点检查未经许可擅自经营职业中介、劳务派遣业务和从事网络招聘服务；扣押劳动者居民身份证或其他证件、以担保或其他名义非法向劳动者收取财物、在劳务派遣和人力资源服务中牟取不正当利益；网络招聘服务中未经企业委托发布虚假招聘信息等违法违规行为。
“暗访”结束后，在返回的路上，记者遇见了五个男生，带着大包小包的行李在等地铁。几个人从山东过来找暑假工，今年高三毕业，他们已在当地等了两天，但中介一直拖着不安排进厂，居住在对方安排的地方，每晚需要45元，因此几人选择了离开。如今，他们又联系了新的中介，正打算去看看。
在陌生又繁华的城市街头，他们穿着朴素，面庞稚嫩又青涩，拖着笨重的行李箱，穿梭在地铁站内，满怀着希望和热情，奔赴下一个地点。
（文中受访者均为化名，图片均为记者拍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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